【元瓅玩樂誌】啊,是文學啊!S2EP13__飛煙傳、皇甫枚、步飛煙|元瓅書坊

2021-10-27·18 分鐘

本集介紹

「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於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小說到了唐代小說的本質已經有了重大的轉變,在六朝發生的志怪,僅止於記錄「粗陳梗概」,真正開始細緻描寫故事與人物,就來到了唐朝,「小說至唐,鳥花猿子,紛紛蕩漾。」
《飛煙傳》出自《說郛》卷三三所錄的《三水小牘》。《三水小牘》成書於西元910年,這時唐王朝已經滅亡,曾經盛極一時的強大帝國成了已經褪色的傳說。處於末世的皇甫枚,為唐傳奇留下最後一瞥回眸,留下淡然的惆悵。
皇甫枚,字遵美,安定三水(今陝西省旬邑)人。生卒年不詳,約唐僖宗廣明中(西元880年)前後還在世。唐懿宗咸通末(873年)曾經擔任汝州魯山令。那一年他從汝州到秦州。光啓年中(西元886年)僖宗在梁州,赴調行在。時間到了後梁開平四年(910年)皇甫枚在汾晉旅行,隨手寫下咸通年間遭遇與經歷的事情,完成了《三水小牘》三卷。
雖然這部作品是在五代開朝的後梁完成,皇甫枚無法忘懷曾經風華絕代的唐朝,《山水小牘》紀年的形式仍然是利用唐昭宗天佑年號,保持唐人傳奇的風格。《飛煙傳》可說是《山水小牘》最著名的篇章。
「臨淮武公業,咸通中任河南府曹參軍。愛妾曰飛煙,姓步氏,容止纖麗,若不勝綺羅。善秦聲,好文筆,尤工擊甌,其韻與絲竹合。」步飛煙不僅外貌纖麗更精通詩樂,可謂絕代佳人,但她僅僅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小妾。妻與妾的地位相差懸殊,當時唐代上流階級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妻子必出自名門貴姓,妾地位低下,榮辱由人擺佈。所謂「妻者,齊也,秦晉之匹,妾通買賣,等數相懸。」
步飛煙的形象開始飽滿起來是從趙象的偷窺才讓讀者知道「於南垣隙中窺見飛煙,神氣俱喪,廢食忘寐。」讓「容止纖麗」的形象更加鮮明,通過門媼向步飛煙和盤托出趙象的傾慕之意,飛煙不是嬌羞,也非矜持,更沒有生氣,也無欣喜,僅僅只是「但含笑凝睇而不答」,對於年輕男子的情愫,已然有婚在身的飛煙,僅能用含笑回應。
耐人尋味的是接下來以詩箋傳情,作者行文中精心設計了多種具有象徵意義的信箋作為飛煙和趙象之間傳情紙箋一開始互傳愛慕的時候,書生趙象用的是「薛濤箋」,薛濤被視作古代才女的典範,這樣就暗示著其不是貪慕對方的容貌與外表,而是非煙出眾的才情打動了他:「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道出他一見傾心的感受。
自然一開始飛煙的反應是一陣慨嘆,「我亦曾窺見趙郎,大好才貌。此生薄福,不得當之。」她何嘗不知自己的身份與地位,相對於神魂顛倒的趙象,飛煙是冷靜與感慨的。
卻也不免在情緒湧動下飛煙酬復用的是「金鳳箋」,暗示自己的高潔志向和曲高和寡的苦悶:「綠慘雙娥不自持,只緣幽恨在新詩。郎心應似琴心怨,脈脈春情更擬誰。」在贈答詩中抒發自己的感情,一吐幽憤,除了真實性情得以抒發,連無限才華也得以展現。
趙象接獲信箋欣喜若狂,趙象一步步打動飛煙的心。又用「剡溪玉葉紙」回應:「珍重佳人贈好者,彩箋芳翰兩情深。薄於蟬翼難共恨,密似蠅頭未寫心。疑是落花迷碧桐,只思輕雨灑幽襟。百回訊息千回夢,裁作長謠寄綠琴。」表明自己的心跡,隱喻則自己如王獻之般灑脫的個性,來進一步展現個性和訴求。
步飛煙以「碧苔箋」回信:「強力嚴妝倚繡櫳,暗題蟬錦思難窮。近來贏得傷春病,柳弱花欹怯曉風。」隱晦地抒發了自己擔心歡會無多始亂終棄的憂慮,只因苔蘚本是任人踐踏之物,也是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自生自滅。
趙象以為她久久未能回覆是變卦的徵兆,不想接到「碧苔箋」後趙象便以「烏絲簡」,來回應:「春景遲遲,人心悄悄。自因窺覯,長役夢魂。雖羽駕塵襟,難於會合,而丹誠皎日,誓以周鏇。昨日瑤臺青鳥忽來,殷勤寄語。蟬錦香囊之贈,芬馥盈懷,佩服徒增,翹戀彌切。況又聞乘春多感,芳履乖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蘭之佳氣。憂抑之極,恨不翻飛。企望寬情,無至憔悴。莫孤短韻,寧爽後期。惝恍寸心,書豈能盡?兼特菲什,仰繼華篇。伏惟試賜凝睇。」
烏絲簡主要是作為抄寫經典的重要絹帛,多用在秘本抄錄之用,趙象對飛煙情感的珍重可見一斑。表明對她的珍重與尊敬,這一來一往的信箋傳遞下,讓飛煙跨出情感的一大步,「長太息道:『丈夫之志,女子之情,心契魂交。視遠如近也!』」
步飛煙喜愛上趙象之際,給他所寫的信對自我的身世遭遇也是無可奈何的:「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間為媒妁所欺,遂匹合於瑣類。每至清風明月,移玉柱以增懷。秋帳冬,泛金徽而寄恨」步飛煙幼年失去父母又被媒人欺騙委身武公業。有遇人不淑的憂愁的惆悵與傷感。情感的空缺給了趙象機會,趙象的出現則填補了她生命中的空白。更何況趙象還是「衣纓之族,端秀有文」。此生見到步飛煙驚人的美貌就「發狂心蕩,不知所持」,展開瘋狂的追求,全然不記得自己還是在「守喪禮」之期。
最後她還是勇敢地走出一步,送出定情之物,自言:「猶望天從素懇,神假微機,一拜清光,九殞無恨。」步飛煙希望上天得以幫助她與趙象相會,有這樣的一個機會,即使九死也無怨無悔。步飛煙至情至性,為了她理想的愛情不再猶疑、不再動搖。
就在武公業當值的某天,飛煙主動為趙象出謀劃策:「值今夜功曹府直,可謂良時。妾家後庭,即君之前垣也。若不渝惠好,專望來儀。」步飛煙跨越了人倫與道德的綑綁,真正面對自己的感情,也表明自己對這段感情的心懷:「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緣耳。勿謂妾無玉潔松貞之意,放蕩如斯。直以郎之風調,不能自顧,願深鑒之。」
內心一直渴望的愛情就是不屈就、不委屈,能夠在彼此相知相惜的情感中找到自我、肯定自我,她理想的伴侶就是有風調、知情識趣的風雅人士。而趙象恰恰好就是理想愛情的象徵「相思只怕不相識,相見還愁卻別君。願得化為松上鶴,一雙飛去入行雲。」
本來是牢牢的隱瞞著武公業,也因為飛煙數以細過撻其女奴,奴陰銜之,乘間盡以告公業。導致一年多來的隱藏終於被武公業得知,當武公業親自找到真憑實據時,她卻表現了少有的頑強。開始是「色動聲顫,而不以實告」;繼而是被武公業「縛之大柱,鞭楚流血」,只說:「生得相親,死亦何恨」;最後是「呼其所愛女僕曰:『與我一杯水。』水至,飲盡而絕」。
整個事件發生之際,飛煙其實可以規避這一切的事情,現下武公業所見是「飛煙方倚戶微詠,象則據垣斜睇。公業不勝其憤,挺前欲擒。象覺,跳去。業博之,得其半襦。乃入室,呼飛煙詰之。」只是相會門口,並非罪無可恕。但飛煙被箠楚之際,不曾否認對這段感情的執著,也就導向了自我毀滅的結局。
皇甫枚書寫完《飛煙傳》的後文感嘆道:「噫,豔冶之貌,則代有之矣;潔朗之操,則人鮮聞乎。故士矜才則德薄,女炫色則情私。若能如執盈,如臨深,則皆為端士淑女。飛煙之罪雖不可道,察其心,亦可悲矣。」試著為這位女子抱屈。皇甫枚清楚理解在整體既定的結構下,步飛煙的出軌誠然是在婚姻中背叛的行徑,但在苦心孤軍奮鬥中,給人無限的悲涼與傷感。
唐傳奇中憂患意識,以及對世事的不確定的悲劇情感,尤其如飛煙一般薄命如許,更有「飛煙、紅拂,不甘非偶……至於負絕世之姿而匹偶非類,湮滅不稱者,又不可勝數也。吾讀『彩鳳隨鴉』之語,傷世有暗投之珠;詠『紫鸞舞鏡』之詩,
恨時無報仇之劍。薄命如許,虛名安用?夫欲無附而成名,文士尚難之,況婦人乎?」似乎與文人在紛擾的現實處境若合符節了。期待我們下次的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