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瓅玩樂誌】啊,是文學啊!S2EP06___沈既濟、《枕中記》、黃粱一夢 |元瓅書坊

2021-09-08·20 分鐘

本集介紹

孔子在《論語‧里仁篇》曾言:「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富貴是我們每個人所嚮往的,對古典中國的讀書人們,富貴更是有直指「奉干祿」的企圖,一旦在科舉考試中飛上枝頭當鳳凰,擁有金錢與地位,也足以取得權力,贏得更多名聲。
唐代科舉考試初期由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逐漸轉向禮部侍郎主導,不實行糊名制,知貢舉等主試官員除詳閱試卷外,還有權參考舉子平日的作品和才譽來決定名次的去取。應試的士子為了增加及第的機會,他們將平日詩文加以編輯寫成卷軸,考前遞送給主考選拔人才者,開啟了「行卷」的風氣。也就間接造就了「唐傳奇」的出現。
進士及第對於登榜者而言,脫離貧困解決經濟難題是重要因素,也就難免有了「書中自有黃金屋」的說法;至於及第本身更是社會地位的提升,也是榮華富貴的象徵。
《枕中記》的作者沈既濟唐德宗建中元年生(780年),《新唐書‧沈既濟傳》言:「蘇州吳人,經學該明,吏部侍郎楊炎雅善之,既執政,薦既濟有良史才,召拜左拾遺、史館脩撰。……炎得罪,既濟坐貶處州司戶參軍。後入朝,位禮部員外郎,卒。撰《建中實錄》,時稱其能。」
也就是說,當楊炎擔任宰相時,依附楊炎的沈既濟受到推薦成為左拾遺、史館修撰,撰有《建中實錄》十卷。後因盧杞進讒言,楊炎獲罪,為肅清楊炎黨羽,沈既濟受牽累貶至處州(浙江麗水)司戶參軍,最後一個官職是禮部員外郎。卒於德宗貞元十六年(800年)。
汲汲營營的追求功名利祿與士人的生活形態,也就是《枕中記》所描寫的內容,本文將時間定調在唐玄宗開元年間,正是既唐太宗貞觀治世以來另一個鼎盛時期,道士呂翁途經邯鄲道,見邑中少年盧生「衣短褐, 乘青駒, 將適於田」於是二人於館舍共席而坐, 盧生歎息「生世不諧」,而致困頓。翁曰:「觀子形體,無苦無恙,談諧方適,而歎其困者,何也?」
生曰:「 吾此苟生耳,何適之謂?」翁曰:「此不謂適,而何謂適?」盧生回答:「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後可以言適乎。……今已適壯,猶勤畎畝,非困而何」?
可見得盧生人生理想是,就算為農家子弟,雖家「有良田五頃,足以禦寒餒」,他是有條件可以躋身於讀書人行列,由於自己「嘗志於學,富於游藝」,對應舉入仕曾經充滿信心,「自惟當年,青紫可拾」。卻在歷經少年、青年,以至壯年,卻仍是一位白丁。無奈之下,只好脫去長衫換短褐,親事農耕,以田圃為業,「衣短褐,乘青駒,將適於田」,「今已適壯,猶勤畎畝」。儘管家道足以讓盧生不愁吃穿,但是人生總有遺憾,鬱鬱而不得志。
才剛說完,盧生思眠,呂翁從囊中取出青瓷枕給盧生說:「子枕吾枕,當令子榮適如志。」正當此時客店主人正在煮黃粱飯。此處「黃粱飯」有時間性的隱喻,夢境人生就此開始。
這一場夢盧生享盡了榮華富貴,他與名門望族崔氏成婚、高中狀元、歷顯官、建功業、位崇望重、皇帝給了他最榮耀的獎賞和最優厚的待遇。但因遭當朝宰相的嫉妒、中傷,被貶為端州刺史,三年後被召回京城,任戶部尚書。不久擔任宰相,參與掌管朝廷政務,長達十年之久,深得皇帝的信任和倚重, 被人們稱頌為「賢相」。
不想同僚誣告他「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下獄,獄中自悔家有「良田數頃, 足以禦寒餒,何苦求祿?」曾試圖引刀自裁,其妻救之得免。爾後得人暗中保護,免除死罪,從宰相貶為刺史。幾年後,皇帝得知他蒙冤,再次提拔擔任中書令,封為燕國公,重返朝廷獲得最高職位和榮耀。八十歲病臥期間,深得皇帝恩眷,下詔書盛讚盧生的功績。詔書到達的當天晚上,盧生去世。
悠悠一夢,此時盧生醒來,這才發現自己正睡在客店裡,呂翁還坐在他身旁, 店主人的黃粱飯尚未煮熟,其他一切如舊。
其實當呂翁問及盧生「此不為適,而何謂適」時,他幾乎是不假思索的說出他的人生理想:「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後可以言適乎。」
從盧生所言加以序列,提出的人生幸福標準,概括而言無非是做大事、立大名、當大官、享大福、發大財,成大族這種「富貴人生」。沈既濟呈現的是每位讀書人心嚮往之的追求大富大貴的人生理想。
至於道士呂翁利用「神仙術」雙邊開竅的青瓷枕,讓盧生的理想人生在夢境裏頃刻化為現實,只要躺在枕頭上,便讓你所期待的如願,如同愛麗絲夢遊仙境一般。沈既濟利用時間先後順序,在枕中進行屬於盧生欲想的人生歷程:
結高門,娶嬌妻,迅速暴富;中進士,入仕途,官位一路竄升。「應制,轉渭南尉,俄遷監察御史;轉起居舍人,知制誥。三載,出典同州,遷陝牧……三年,徵為常侍。未幾,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數年……復追為中書令,封燕國公。」從小小不見經傳的小吏一路晉升為當朝一品大員,作者用「數月」、「明年」、「應制」、「三載」、「是歲」、「三年」、「未幾」、「一日三接」時間快速的推進,不斷的更替官職直上青宵,官運亨通古今鮮有比肩。
論功績,文治武功足以彪炳史冊:「自陝西鑿河八十里,以濟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紀德。」「大破戎虜,斬首七百級,開地九百里,築三大城以遮要害。邊人立石於居延山以頌之」,不管海內外無不稱頌;
論名望,「時望清重,群情翕習」,「獻替啟沃,號為賢相」,堪稱聲聞天下,譽滿當代;
論權勢,「出擁節旌,入升臺輔」,位極三公,「與蕭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執大政十餘年」;
論財富,「良田、甲第、佳人、名馬,不可勝數」;
論享樂,不止列鼎而食,選聲而聽,連其「後庭聲色,皆第一綺麗」;
論人脈,「生五子……皆有才器」,「有孫十餘人」,兒孫滿堂,家族昌盛,才俊輩出,聯姻「天下望族」,擁有廣泛而深厚的社會關係;
論壽數,「年逾八十」,高夀而終。唐代所嚮往的的「五福」,無一或缺。
身受榮寵的同時也蒙受多次沈重打擊,僅僅因為同僚妒忌,遭貶、遠放荒徼,甚至身陷囹圄之災,幾乎丟了性命,「下制獄。府吏引從至其門而急收之。生惶駭不測……引刃自刎。其妻救之,獲免。其罹者皆死,獨生為中官保之,減死罪,投驩州。」
不僅如此,為眾官吏豔羨的皇帝恩寵也在他老邁之年成為負擔和羈絆:「後年漸衰邁,屢乞骸骨,不許。」無法告老還家,也沒有頤養天年的自由:「負乘貽寇,履薄增憂,日懼一日,不知老至」,擁有權力皇帝對他的倚重是,「今令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針石,為予自愛。猶冀無妄,期於有瘳」,還在等著盧生病體痊癒,繼續為國事努力。一切的榮華富貴彷彿盈握於手,臨終前仍舊被期許著。
盧生在枕中的這一世可說嚐遍了大富大貴、大起大落,確實得到了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幸福、享樂,然夢中遭遇驚恐與磨難,也在黃粱一夢中轉瞬起落。
最後是盧生一夢而起,再見呂翁,從枕中世界回到現實世界,真相是他的人生並沒有因為甦醒而改變,生活依然是如此的平凡,身份仍是農家子弟,依舊衣短褐蔽褻,道士呂翁端坐身旁,甚至館舍主人蒸黍未熟,所有的可視可感皆「觸類如故」。
盧生尚在蒙昧倉倉皇皇下醒覺,夢耶?呂翁給他的答案是:「人生的概況就是這樣呀!」
依稀歷歷在目,對盧生而言,一場迷離幻夢讓他看盡人生繁華鼎盛與凋零沒落,此趟夢境之旅令他悵惘良久,真實人生他是一介農夫,他卻在夢裏過完了一生,所謂「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不過一頓飯還未蒸熟前,竟然識遍生命的滋味。何謂「困」之苦?又何謂「適」呢?到底什麼樣的人生才是最穩妥的呢?或者懂得寵辱、窮達、得喪以及死生的道、運、理、情,才真正理解「人生之適,亦如是矣」。
盧生一夢頓悟「寵辱」、「窮達」皆驚的體認,呂翁不過透過夢讓他重新檢視什麼才是人生真諦。
盧生心悅誠服地接受了呂翁給他的這道人生命題;人生追求、目標、理想與價值觀、幸福感互為表裏的,盧生認為的「適」乃是以富貴功名為內涵與目的的,正代表了千千萬萬的唐代士人汲汲於從科舉晉升以謀求富貴人生的普遍心態。呂翁因勢利導,以神仙之術讓盧生在夢中歷經一場「建功樹名,出將入相」的完整人生,在夢醒之後「憮然良久」, 作者創造盧生是通過夢裏人生而領悟人生如夢。當授枕以夢警醒盧生,無非藉由一切轉眼間榮寵灰飛煙滅。如果人生的榮枯顯隱皆出於偶然,非人力所為,只能仰賴天命,那麼人生盡如泡影,如夢如電,作者在盛衰無常中融入了普遍的人生空幻感,所蘊含不是警世而是感歎與悲憫。
只是人生何解呢?當活在富貴逼人的情境又念想著「良田五頃,足以禦寒餒」;當人生平淡無奇時,又思及利祿享樂,究竟幸福何在?人生何適?希望朋友們細細體味每一天的生活,期待我們下次的相會。